搞了一輩子采購員的乜兀滿(叔),大我二十多歲,他2016年到巴東轉(zhuǎn)了一趟,回來對我們說老城大部分遮蓋到水下,沒看到他常住的旅館。他說大面山下的巴東新城修得氣派,要我把他的講述記錄下來,苦于我還沒去過巴東,也就無從下筆。今年我到過巴東,停留短暫,沒到老城那邊去。乜兀滿已去世兩年,我沒忘記他的囑托,只好到網(wǎng)上查找巴東老城的介紹,才略有點滴了解,再結(jié)合乜兀滿以前的述說,醞釀了很長一段時間,把他的巴東老城呈現(xiàn)給大家。寫的過程中,我好像和他游走在巴東老城。他到那里住了多年,了解得很透徹。答應(yīng)了的事,我不會不寫,馬虎、應(yīng)付肯定不好,能讓我自己滿意,得好好回想乜兀滿的長篇大論,摳出有特點的事,連接到主題,才寫得有韻味。
乜兀滿常到江邊碼頭轉(zhuǎn),認識了很多巴東人,連他講話的聲音都帶了巴東腔。他和一個老船工邂逅,講起巴東解放時,船工們冒著生命危險做了震撼人的事,乜兀滿聽得認真。他還借《巴東縣志》,對巴東才有了全面地了解。乜兀滿愛到扁擔街逛,吃遍了各種小吃。我那時沒想到和老老(弟弟)一起到巴東去,住到乜兀滿他們的采購站,把巴東城看夠了,還到長江上坐輪渡,這是現(xiàn)在想起的事??赡苁俏倚r候太愚笨,找不倒到外面去玩的理由。不講大話、不吹牛皮的乜兀滿,講的都是實在話。他到巴東采購站住了二十多年,我沒看到他經(jīng)?;丶?。每年過年都回家得很晚,不是臘月二十八,就是臘月二十九,過了正月初四,初五打早就坐客車提前趕到巴東采購站,一過去就忙得顧不了家。
乜兀滿的很多話頭子,只要扯出一個,就是連接巴東老城的故事??赡苁俏夷挲g太小,多半都忘記了。后來我工作了,和乜兀滿幾年才打一個照面,打了招呼講幾句話,走了各自忙事情去了。等我得空到他家去,乜兀嬸說他早就走了幾天,撲空了好幾次,心里有點想他。后來乜兀滿回來了兩個月。我去看他,他說再不去巴東了,也干不動了,年齡到了辦了退休手續(xù)。我才想起他是大我二十多歲的人,我都快四十歲了。我說到年齡就退了,把身體養(yǎng)好,想到哪里去玩都行,國家這么大,有太多好玩的古跡、名勝、景點。2018年10月,乜兀滿走了。兩年前他重游巴東,他沒要乜兀嬸和兒女們陪同,一個人玩了一周。等他回來向我們講述巴東的巨變,新建的巴東城是一個人間仙境,巴東人太幸福了。
——題外話
2002年10月底,完成二期移民的巴東老城淹沒于長江水下,到2020年已經(jīng)18年多。常有人來站在金字山上,對水底下曾經(jīng)的家園久久地俯瞰,那些往事成了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回憶,上了年紀的老人想起老城里的青春歲月,五六十歲的人想起老城里成長的童年。
1500多年前的巴東城修建在長江北岸,被后來的巴東人喊成了“舊縣坪。”縣城的規(guī)模不大、很小,壓縮到幾塊平臺上。有縣衙、朝門、廊亭。街市的興起,兩邊、上下散落了依山而建的各式風格的民居。開門的鋪面,云集的商賈,成了長江岸邊的貨物集散地。
宋朝年代,20歲的寇準中了進士,被朝廷派往巴東做了縣令。他看到“野水無人渡,孤舟盡日橫”的場景,感嘆巴東比他想像的還要貧窮,他要在改良農(nóng)事上做文章,把江南經(jīng)管好,要在他的任期內(nèi)變一番模樣,才把縣城從江北搬到江南的金字山上……
對于這段遠古的歷史記錄在《巴東縣志》里,也是老輩人口傳心授給自己的兒女,才演繹成不同的各種版本。巴東老縣城到信陵鎮(zhèn),信陵鎮(zhèn)是巴東的老縣城,還是施南府對外物資交流的通商口岸。一條長江的奔騰,讓巴東成了湖北、四川往來連接的橋梁。
巴東老縣城一直都是“上連巫夔,下通荊郢”的黃金水道,到四川、湖北來往的商船都要從巴東縣城經(jīng)過。他們到碼頭??垦a給時,開館子、店子(旅社)人家的生意一天天見好,有了利錢,日子好過,生活舒適,百姓們感謝的是寇準的決策,不再窮得心里難受。
無城墻的巴東城,背后是海拔994m的金字山。帶“金”的山巒,連綿數(shù)里,沒有金礦、金沙、金疙瘩,好聽的山名,讓巴東人與金無緣,渴望穿金戴銀的巴東人經(jīng)常在夢里走進金光燦爛的宮殿,坐的金板凳,拿的金飯碗、金筷子,吃的山珍海味,餓醒了是個夢。
巴東城的房屋不是橫亙、連片的吊腳樓,就地取材用巖頭砌的高碚材壘筑的樓,從外面看似險要,屋里鋪得平整,這些樓高兩層,沿江邊的地形圍繞在斜坡、陡坎上,十幾家、二十家一個巷口,一條條巖板路盤繞,被巷口、街口連通,使得路道回環(huán)成網(wǎng)。
流淌的長江見證了巴東老城的繁榮與衰落,這些皺了、卷了、糙了、毛了、黃了的頁面收藏到歷史的歲月里。滑坡、塌方、泥石流是自然災難。燒殺、搶掠、轟炸是戰(zhàn)爭災難。還有疾病、瘟疫,讓巴東人沖出重圍。他們傷心、難過、哭泣,還要用雙手重建家園。
抗日戰(zhàn)爭時期,湖北省政府的一些機關(guān)從武漢遷到巴東,隨遷的還有好幾所學校,更多的還是來巴東躲災躲難的民眾,縣城的人口陡然間增加到三萬多人,簇擁、擁擠,嘰喳、喧囂成了常態(tài)。巴東人不排外,不管是武漢人、荊州人、宜昌人,只要來了都容納得下。
日機經(jīng)常飛來轟炸巴東縣城,將房屋、街巷、碼頭炸成千瘡百孔的廢墟。后來曉得日機要來,政府提前拉響了警報,巴東人攜父母、帶兒女躲進了山洞和掩體,才避免了人員的傷亡。侵略者再猖狂、兇殘、歹毒,終究會被消滅、投降,滾到太平洋的那個島國去。
《巴東縣志》記錄解放巴東時,長江兩岸的船工立了大功!國民黨殘部從船工手里搶來大小船只集中??块L江南岸,并嚴加看管,他們荷槍實彈不允許船工接近、靠攏。這種封鎖,是為了阻止解放軍從江北渡過長江,到達江南后向巴東老城發(fā)起攻擊,解放巴東全縣。
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,船工們乘敵人放松警惕、好酒貪杯,一起來到江邊,用刀子砍斷了繩索,劃著木船過江,把解放軍戰(zhàn)士從江北接到了江南,還帶解放軍戰(zhàn)士搶占有利地形,向巴東老城發(fā)起攻擊,消滅了頑敵,巴東縣又回到苦難的各族人民群眾的手里。
解放后,巴東老城生機盎然,大家積極地投入到各自的工作中,認真、踏實地做好每件事情。那時巴東只有一條窄、短、爛的“扁擔街”和十幾條“天梯伸”的小巷,從江邊起步,穿過縣城,再蜿蜒到金字山上。爬上去腰酸腿痛,走下來兩只腳桿又酸麻得打散。
“天梯伸”的小巷又引伸出無數(shù)條小得并排過得了兩個人的小小巷。小小巷穿插、連接、環(huán)繞到巖頭屋、木板房的中間。從江岸望上去鱗次櫛比,從金字山看下來錯落有致,密密麻麻的布局,層層疊疊的設(shè)置,構(gòu)成的是巴東景觀,這些房屋中間也巍峨的有高層樓房。
依山傍水的巴東老城,只一條平行于長江的主街。從碼頭邊的港務(wù)局經(jīng)主街往上走,到了頭道橋有幾百米的距離。別看街道不寬,路道不長,它是巴東老城的中心,在每個巴東人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,烙在腦海里,永遠抹不去,或許這就是巴東人眷念的鄉(xiāng)愁。
從主街走到其它的街區(qū),全是用青巖板鋪成的臺階(礓碴子),到這邊要上,去那邊要下,上上下下走一趟,要的是一個人的體力、耐心。外地人初到巴東覺得新鮮、好奇。久住的巴東人每天來來往往,沒覺得煩躁、麻煩,習慣了這種賴以生存的環(huán)境。
這樣的街區(qū)也是巴東人的小街道,像魯家巷、王家巷、朱家巷、羅家巷、范家巷等等還是名氣較大的小巷。與姓、與家關(guān)聯(lián)成一條巷,是巴東老城的特色。每條小巷都是一條小街,由一步一步的臺階替代了平坦的街面,讓行人上去了又下得來,下去了又上得來。
哪種特征的街巷都是一個城市的血管,使得商業(yè)、企業(yè)、金融業(yè)和醫(yī)院、學校成了循環(huán)的血液,運轉(zhuǎn)在各自的模式里。巴東老城也有它運行各行各業(yè)的模式,才讓它在長江邊,成為恩施地區(qū)東北邊的一顆明珠。巴東老城是在長江邊把一個平面立體得層出不窮。
從碼頭上岸,就到了“扁擔街,”窄小的街面,順山往上,破舊的房屋矗立在兩邊。白天街上人頭攢動,兩邊擺開了售物的大小攤子,他們銷售的有水果、干果、糖果、蔬菜、副食,還有早點攤、小吃攤、面食攤和針頭線腦、土特產(chǎn)品,所見的每天都是一片繁忙。
往一級級巖梯子走上去,到了金字山頂,“挨”得月亮很近,再一步步下到江邊,一對對戀人慢步、歇息、眺望著江水。在蜿蜒、伸展的巷子里行走,心情得以收放,這樣的感慨,是每個巴東人刻骨銘心的印象,走到每個巷子的盡頭,再折轉(zhuǎn)身子,又是一條小巷的牽引。
有名的還是馬鹿巷。宋朝年代的巴東縣令寇準,來到金字山腰的涼水寺,見到學識淵博的老方丈養(yǎng)了一頭白馬鹿,他要看它一會兒??軠拭看蝸砼c老方丈敘談,只要來到寺前,白馬鹿便聞聲長嘶,老方丈覺得它嘶鳴有因,又不曉得何故,三年后,寇準離任巴東。
奇怪的是,白馬鹿去尋找寇準,跑出寺廟,下了巖頭巷子,再沒有返回,也不知去向。有人說它是一頭神鹿?,F(xiàn)在的馬鹿巷留下的是這個傳說,每次來到寇準亭,還聳立在巷子中。寇準亭建有幾百年,經(jīng)過漫長的歲月,翻轉(zhuǎn)了歲月里的春夏秋冬,仍然留住游客的腳步。
用上了百年的黃果樹命名的深巷,夏天天氣悶熱,巷子里的居民都會搬板凳來坐到下面歇涼。開春后,從樹干長出嫩薹,從枝丫萌出嫩葉,用它高高的樹干撐開圓圓的樹冠,一張張葉片重疊、穿插,將它的色彩在巷道里渲染的是綠色的意境,寫意的才是一樹蔥郁。
巴東老城也是江城,長江的奔流,孕育出大大小小的碼頭,繁忙的運輸,帶動了巴東的農(nóng)業(yè)、工業(yè)、商業(yè)和其它行業(yè)的發(fā)展,也是恩施地區(qū)重要的物資轉(zhuǎn)運中心。每天從下游、上游經(jīng)過的船舶都要??堪蜄|的各個碼頭,裝卸運進、運出巴東的各種不同的貨物。
1950年代,碼頭的改建、擴建、新建發(fā)展迅猛,大小滾裝船、客輪都能在巴東港???。老城、尤其是挨到江邊的扁擔街越來越熱鬧、繁華。來游玩的人必定要住宿、餐飲、購買土特產(chǎn)品,帶動很多行業(yè)由小到大擴大規(guī)模,還開了分店,巴東城里的人都有了事情做。
還是扁擔街富有情韻,集中的是商場、店鋪,還有小吃、水果、蔬菜攤……叫賣聲、討價還價聲、吆喝聲、嬉笑聲、鍋碗瓢盆聲,匯集的是比高音喇叭還嘈雜的“G大調(diào)交響樂。”清晨喧嘩到傍晚,白天熙熙攘攘,到了深夜聲浪才慢慢地消散,再聽到的是江水拍岸。
每當有戛斯車、解放牌、東風牌洗車進城、出城,“哐啷、哐啷”的響聲好像要把車門搖垮,“吱呀、吱呀”的摩擦聲好像要把輪胎扎破。心臟病、血壓高的人聽了難受,司機沒得嫻熟的駕駛技術(shù),是不敢經(jīng)過巴東老城。他還要長按喇叭提醒、催促橫街的人快走。
那些佩戴紅袖套的老大媽、老大爺拿著鐵皮喇叭,扯起嗓門、提高音量喊道:“親朋好友們!車子來了!車子來了!大家動作快點往兩邊走!”他們一臉喊得緋紅,聲音都喊嘶啞了,才督促男男女女、老老少少把街道讓出來,看著汽車“叮哐哐、”“轟隆隆”而過。
扁擔街的巖頭屋、青磚屋、土墻屋、木板瓦房和一層、兩層、三層的平房、樓房橫陳到兩邊,不管高矮、大小、寬窄結(jié)合了古代、近代、現(xiàn)代的建筑藝術(shù)和風格,時間的長短,歲月的翻新,都能從古樸、典雅中看到巴東人的民居是不同年代留存的一幅生活畫面。
“一根古樹又發(fā)丫,翻山越嶺落人家。”這個謎語說的是鄉(xiāng)間小路連通了山上、河岸的寨子、壩子,還通向鄉(xiāng)場(小街)和集鎮(zhèn)。扁擔街這根“古樹”分蘗的“枝丫”是青巖巷道,彎多、路陡,橫亙、匍匐、盤繞在民居中,放射到老城里,又一條條向扁擔街匯集。
扁擔街活躍的“背腳子”是巴東老城的搬運工。受到斜坡、陡坡、高坡的制約,推獨輪車、板板車不行,用扁擔挑、肩膀扛難走……運醞而生的“背腳子”背起攢背忙碌在碼頭、車站、旅店、單位和居民點,將各種各樣的貨物背到目的地,這條運輸線在他們的背上。
巴東老城的“背腳子”和神農(nóng)溪的纖夫從事的體力活類似,纖夫行走的沙壩、崖邊路,把貨物送達碼頭;“背腳子”走的巖板、巖梯路,把貨物背到指定的廊場……就是這些“背腳子”的物流,搞活了各行各業(yè)的貨物轉(zhuǎn)運,用他們的體力和汗水掙得盤家養(yǎng)口的辛苦錢。
上了千年的老城,有著厚重的歷史底蘊,銘刻在金字山上,也記憶到巴東人的心里。那些苦難、辛酸、悲痛,一頁頁從季節(jié)里翻過,仍然是懷想里的往事,像一塊塊標簽記載清晰的是年代、日期。還會一代代傳遞,讓新一代的巴東人記住老城還觸動了父母的痛楚。
還有千年不變的扁擔街,讓時間存儲的是同城、同街、同巷的人吃、住、行在一個區(qū)域,青梅竹馬、一起長大,穿過開襠褲,玩過黃泥巴,跳過橡皮筋,滾過鐵圈環(huán),打過撲克牌,下過打三棋……這些細節(jié)、片斷是兒時精彩的節(jié)目,沒有一個巴東人忘到了后脫殼。
哭過、慪過的巴東人揩干眼淚,拆得動的要拆,搬得動的要搬,家具、電器,吃的、穿的、用的到鍋碗瓢盆、壇壇罐罐......對個人、家庭,對父母、兒女,對夫妻、親朋有紀念意義的大小物件統(tǒng)統(tǒng)搬走,為三峽斷航蓄水,騰出自己的家、大家的城牽引出離別的淚。
住了世世代代的巴東老城,從此后成為舍小家、為大家的巴東人的故園,讓漲起來的長江水將險灘、惡水,沉船、死人的廊場與巴東老城淹成了平湖。巴東人的精神值得每個人學習,巴東人的品德讓人拍手稱贊,巴東人的風格確實高風亮節(jié),巴東人——偉大!
2002年10月底,巴東二期移民清庫全部結(jié)零。2003年6月,三峽正式斷航蓄水,黃色的江水慢慢地上漲,一個新的時代到來了。135m的水位線到了!至2003年6月10日,三峽大壩135m蓄水歷經(jīng)10天順利完成,高峽出平湖的壯觀美景出現(xiàn)在巴東巫峽。
之后常有巴東人從新城過來,站到金字山上找尋老城的痕跡。他們熟悉的老城都在江水下,往日的扁擔街、巖梯巷掩藏到江水里,成了水下的建筑,眼睛看不見了,他們的心里始終裝下眷念的老城,不會淡化、消亡,不會模糊、腐蝕,過去的所有事情有了分水嶺。
上了年紀的老人還記得扁擔街各種生意人從事的營生,能把那些人的名字說出一大串……巴東人都有自己的懷想和回憶,以前留在老城的足跡也被江水摸平了,遇到幾個發(fā)小站在一起,還會擺起穿開襠褲的過往,打幾個“哈哈,”笑得眼淚巴叉、前仰后合。
也許過了多少年,只能從《巴東縣志》上查找到扁擔街和“背腳子”這種苦累力工的記載。他們是巴東老城運輸搬運的一個符號,看到圖片才覺得老城的歷史有它的嚼勁和回味。等到新一代的巴東長大,給“背腳子”的注釋,是巴東老城最早一批送達快遞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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